山海经是一部什么书?
《山海经》是先秦时期的一部重要典籍,内容涉及文学、宗教、历史、民俗、天文、地理、动物、植物、医药等多种学科。
山海经
关于《山海经》的性质,众说纷纭,比较有代表性的有“巫书说”、“地理志”、“形法家”、“神话集”、“神话政治地理书”等。
《山海经》确实内容庞杂,难以定性。不过,它无疑是先秦时期华夏民众的先验意识和灵感体验的汇集,记录了上古时代居住在这片土地上的人的农牧耕作、狩猎采桑和祭祀奉神等基础性社会活动。
《山海经》之离奇怪诞,正可以窥见初民意识形态之真面目。
——王庸,《中国地理学史》
“巫书说”是关于《山海经》性质的一种有影响力的说法,鲁迅就曾在《中国小说史略》中称它为“盖古之巫书”,袁行霈也曾在《山海经初探》一文中提出:“《山经》详述各方山川之号,以及祯祥变怪、鬼神之事、金玉之产,正是巫的神话、地理、博物知识。《山经》于每山必言主司之神,以及祭祀所用的糈毛牲币,正是巫进行降神祭祀、祈祷诅咒活动的依据。《山经》记载各山川所产药物及其效果,则是巫的医术范围。至于巫舞,在《山经》中也不乏记载。”
巫术是什么?
有考古证据显示,早在八万年前,尼安德特人就已经开始对死者进行安葬,这说明原始人类已经拥有了灵魂的意识及信仰。这种信仰就是原始巫术的由来。
现代研究认为,巫术是伴随着原始先民们对自然的畏惧和崇拜而产生的。在自然崇拜、图腾崇拜盛行的原始社会,巫术已经相当盛行。这在众多的考古材料和人类学调查材料中均有所体现。先秦时期甲骨卜辞中,已有巫术活动的出现。春秋时期,各国也都有巫的身影。对于原始先民来说,巫术是一套约定俗成的有目的和意义的行为方式系统,可以说是巫术构成了原始先民的世界观。
山海经描述的是上古先民的世界观
关于巫术的起源,爱德华·泰勒认为巫术起源于“万物有灵观” ,马林诺夫斯基认为巫术是一套实用手段 ,而弗兰兹·博厄斯则认为巫术建立在发泄情感的基础之上,它既可以是报复心,也可以是痴迷心。
无论是“有灵说”、“实用说”,还是“发泄说”,从人的主观感受出发都是贯穿巫术活动始终的主线。作为上古奇书的《山海经》,不仅记载了远古的群巫形象,还叙述了许多巫师祭祀的景象,其中反映的人神一体、以人为本等特点,蕴含着上古时期巫术礼仪的人本精神本质。
巫术礼仪的人本精神
巫,巫祝也,女能事无形,以舞降神者也。……觋,能齐肃事神明者。在男曰觋。在女曰巫。
——《说文解字》
“巫”是人与天地鬼神相联系的媒介,而他们在与鬼神交流时所采用的方式或手段则被称为“巫术”。巫术通常是通过一些特定的仪式来利用和操纵某种信仰对象对人类的生活或自然界的某种现象施加影响,以达到一定的目的。原始巫术就是一种群体性的仪式活动,这种仪式体现为原始人群的非直接生产性的歌舞、仪式、祭祀活动。
巫术是原始人类发展出一套天人沟通的方式,由求雨、治病求药、祈祷丰收等诉求发展出了一套极其繁复的仪文礼节的形式规范,李泽厚称之为“巫术礼仪”。
中国文献记载的古巫的主要活动,是以舞降神,以救灾祛病。
——陈来,《古代宗教与伦理:儒家思想的根源》
山西省洪洞县水神庙中的祈雨图
巫术礼仪一方面可沟通天人,祭祀祖先,降福氏族;另一方面则是保持秩序,凝聚氏族,维系生存的重要保障。巫术礼仪以人的现实生产生活需要为出发点,它将情感、想象与理知交织混同在一起,通过沟通天人,以倾诉个人或群体的诉求,寻求实现趋利避害的现实利益。它不是理性的逻辑认识,更多反映的是情感诉求和审美敏感。
人神一体:远古人类的自我肯定
把王位和祭司职务合在一起,这在古意大利和古希腊是相当普遍的……人们都熟悉这种神职与王权的结合。……而中国的皇帝们也都主持公共祭典……
——弗雷泽,《金枝》
在《山海经》中,自然界中的众多事物都被赋予了神性,出现了众多的山神、水伯、天帝、风神、神山、神树等。人与祖先、人与自然事物的关系都被神化,帝俊成为下界凡民和自然事物的共同祖先,不仅是“中容”、“司幽”、“黑齿”、“三身”、“季釐”等国的祖先,其妻还“生十日”、“生月十有二”,因此,凡人也与神有着亲缘关系,蒙受着神的眷顾和垂青。
很多研究认为,帝俊就是喾
大禹的家族与巫术有很密切的关系,孙作云认为蚩尤是鲧的父亲,即禹的祖父。《山海经》记载了蚩尤与黄帝的决战中,“请风伯雨师,纵大风雨”(《山海经·大荒北经》),这显然是运用了巫术的手法,说明了蚩尤的巫觋身份。
《山海经·海内经》又云:“洪水滔天,鲧窃帝息壤以堙洪水,不待帝命。”鲧使用窃取的息壤治水,这也是一种巫术活动,说明他继承了蚩尤的身份,也是一名巫觋。
《法言·重黎》篇曰:“姒氏治水土,而巫步多禹”,其中的禹步,实为巫舞,就是“召役神灵之行步”。大禹即位后又领导了“攻云雨”(《山海经·大荒南经》)、“治洪水”(《山海经·大荒北经》)的工作,当时他极有可能也运用了巫术的手段,“禹治洪水时,有神龙以尾画地,导水所经当决者。”蛇是巫师施巫最常见的工具,大禹治水时极有可能利用了蛇(代表龙)作为施巫的工具。
大禹治水极有可能使用了巫术手段
而禹的儿子,夏王朝开国之君启更是一个君王兼巫觋的形象,他在征伐有启氏的誓词中,俨然以宗教秩序的维护者自居,颇有以巫教教主之身份讨伐不遵守教规教义的有启氏的味道。《山海经》中记载了夏启的“巫君合一”形象:
大乐之野,夏后启于此舞九代,乘两龙,云盖三层。左手操翳,右手操环,佩玉璜。
——《山海经·海外西经》
上古时代的君王可以被看做是一个巫觋集团的首领,除了君王之外,国相、王师、辅弼等行政官吏大都也出于世代巫觋,这些人的统治手段之一,就是垄断了神界与人界的沟通与解释的权力。
夏启是一个巫觋集团的首领
从大量人类学调查材料和广大少数民族神话来看,人神一体、民神杂糅是原始初民社会的普遍形态。《山海经》告诉我们,远古时代的人们要么以君王和巫师集团为代表与天地沟通,要么通过通天的神山(如昆仑山、玉山、长留山等)神树(如扶木、扶桑等)与神沟通,总之天地之间、人神之间的距离一直很近。
当然,巫觋的崇高地位,也表现了原始初民对神明敬仰、畏惧的情感特征,而这种情感特征的投射,就是一种对自我主体的肯定。
在敬之中,我们的主体并未投注到上帝那里去,我们所作的不是自我否定,而是自我肯定(Sel-affirmation)。仿佛在敬的过程中,天命、天道愈往下贯,我们主体愈得肯定。
——牟宗三,《中国哲学的特质》
也就是说,巫术礼仪中体现的对神灵的敬畏,最终目的与后世宗教并不相同,它的目的不在于敬神、崇神、娱神,而是要在迫神、降神、御神的过程中,感受和体会人神浑然一体,在自身生命与神同一的体验中获得自我肯定。
人在巫术活动中的主体地位
巫术的题材主要是人事的题材,如渔猎、园艺、贸易、调情、疾病、死亡之类。
——马林诺夫斯基,《巫术、科学、宗教与神话》
原始初民社会的巫术活动主要是直接为群体的人间事务而服务,无论是求雨、消灾、祈福,还是治病、求不死,都是非常具体的现实目的和物质利益,绝非仅为个体的精神需要或灵魂慰藉而进行。这正是巫术不同于宗教之所在。
正如同弗雷泽在《金枝》中所述:“(巫术)对待神灵的方式实际上是和它对待无生物完全一样,也就是说,是强迫或压制这些神灵,而不是像宗教那样去取悦或讨好它们。”因此,巫术区别于宗教的主要特征就在于——人作为主体性的直接确立。
而《山海经》中记载的巫术活动,大多数正是人事的题材:
求雨:“应龙处南极,杀蚩尤与夸父,不得复上,故下数旱,旱而为应龙之状,乃得大雨。”(《山海经·大荒东经》)
治病:“又西八十里,曰符禺之山,其阳多铜,其阴多铁。其上有木焉,名曰文茎,其实如枣,可以已聋。其草多条,其状如葵,而赤华黄实,如婴儿舌,食之使人不惑。”(《山海经·西山经》)
长寿:“轩辕之国在此穷山之际,其不寿者八百岁。”(《山海经·海外西经》)
不死药:“开明东有巫彭、 巫抵、 巫阳、 巫履、 巫凡、巫相,夹窫窳之尸,皆操不死之药以距之。窫窳者,蛇身人面,贰负臣所杀也。”(《山海经·海内西经》)
辟邪:“黄帝乃取峚山之玉荣,而投之锺山之阳。瑾瑜之玉为良,坚粟精密,浊泽有而光。五色发作,以和柔刚。天地鬼神,是食是飨;君子服之,以御不祥。”(《山海经·西山经》)
这些描述虽然非常夸张,却也可以从中窥见远古先民的世界观,他们的诉求是非常具体的,与生产生活息息相关的求雨、治病,以及祈求长寿甚至不死的生命观念。这种趋吉避凶的愿望是通过“巫术礼仪”来实现,在这里,不是被动的请求、祈愿,而是从心理意识到动作行为都充满了主动精神。例如跳巫舞促使上天降雨、消灾、赐福,就是通过巫术活动影响、强迫甚至控制,进而主宰了鬼神、天地而发生的。
远古壁画中的巫术礼仪
在“巫术礼仪”中,人的主动性极为突出,它追求的是身心一体。“巫术礼仪”是极为复杂的整套行为、容貌、姿态和语言,其中包括一系列繁细动作和高难技巧。它重视的是活动过程而非客观对象。因为“神明”只出现在巫术活动过程之中,他不是某种脱离开人的巫术活动的对象性的存在,也不会如偶像般静止地独立地被供奉于某处。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人的巫术活动成为了“神明”出现的前提,“神明”是在巫术活动过程中被建构出来的。也正是因为没有如宗教般绝对的极端畏惧崇拜的偶像,人可以更加主动地选择和决定自己的生存现实和生活状态。
结语:关于巫术礼仪的后世影响
弗雷泽在《金枝》里按照不同的分类方式,将巫术分为两类——从实施巫术的目的出发,为个人利害施行的巫术被称为“个体巫术”,而为部落整体利益施行的巫术则被称为“公众巫术”。当部落的福利被认为是有赖于这些巫术仪式的履行时,巫师就上升到一种更有影响和声望的地位,而且很容易取得一个首领或国王的身份和权威,而这也是后来被许多学者用来论证早期社会巫君合一的极好材料。
马林诺夫斯基在《文化论》一书中提到,“巫术是一种具体而使用的心理工具”,使人“有自信力,使人保持平衡的态度与精神的统一” 盛行于原始初民社会的巫术礼仪,是为了实现个人或部落的物质和精神利益而存在。巫术礼仪看似在敬畏天神,实则是通过沟通天人而尽人事。
强调恢复“周礼”的儒家思想,历来特别注重人的世俗生活和现实功利,它以培育塑建人性情感为核心,这和周朝初年巫术礼仪经历理性化的过程不无相关。巫术礼仪理性化产生的是情理交融,追求现实利益和人格塑造的实用理性的思维方式和信念形态。集政治、宗教、伦理三者为一体的儒家思想,并不是对巫术礼仪的完全否定和推翻,而是继承了巫术礼仪的内核,可以被看做是原始巫术礼仪理性化的产物。